卢玦凝视李烈的脸庞，心想：为什么人会变脸？面前人在昨日之前对着自己时，一向宽厚和煦，笑意自然而然地从眼中透露出来，在大部分时候都没有让自己难受过。可是，卢玦不得不承认，在面对群臣，面对百姓，甚至面对自己的儿子面前，这人丝毫没有身为人君，身为人父的慈爱体贴，反而刻薄寡恩，甚至像一个怪物。
看，他笑的时候多么可怖，俊朗的面容在暴怒神情下变得扭曲而狰狞，这个时候，什么话也听不进去。卢玦试着拉住李烈的衣袖，说：“陛下，看在皇太子殿下年纪尚幼的份上，还请从轻发落。”
没有证据搜宫，可是也没有证据表明罪人的确来到东宫被太子潜藏起来，就凭上告宫人的几句话，便可以随意鞭打太子？可惜就连这些话也不能劝，只能劝皇帝顾念未加冠太子的身体了。
李烈果然甩开衣袖，一脸不耐烦地说：“卢卿慎言，即便是丞相，也不敢插手寡人管教太子。”
顾殷老奸巨猾，自然不敢在你面前表露出半点对太子多余的关心，可是他送儿子进东宫，难道还看不出来丞相的立场？卢玦心中腹诽，转过头看着李乾尚未长成的身子骨在刑案上躺着，木杖一杖接着一杖地打在少年的身上，发出沉闷的声音。李乾的头低垂地搭在刑案上，一缕黑色秀发被汗水打湿，紧紧贴在头皮上，目光却死死地盯着地面，似乎是难堪地不敢往皇帝方向望去。
自然是难堪的，堂堂的一国皇太子，天下储君，在君主面前没有丝毫尊严，动辄打骂，行刑也在众人面前，皇太子的脸面往哪里搁？不说杖刑难以承受，就是这行刑方式，普通人羞也羞死了，更何况是性情要强的储君。
卢玦转过头再看向李烈，李烈满是不耐烦的表情，是还在为东宫太子窝藏罪犯而烦恼。卢玦明白过来：他一点儿也不明白，想也想不到，太子也是会难堪的。
卢玦想到什么似的，又回过头看向面前的小小少年，今日廷杖死了几个人，杖刑是很疼的，能疼得生不如死，更何况李乾只是个未加冠的少年，身体尚未长成，心性未受到磨炼，更加受不住这种疼痛。这种时候，一般民间的少年郎，即便和父母有再多的误会，也会求饶，只希望杖责能够停下来。即便是用目光求饶，可是李乾没有，李乾看也没有看向李烈，似乎已经息了求饶的心思，心中明白：即便怎样苦苦哀求，自己的痛楚，对方也会无动于衷。
怎会如此？天家父子怎么会到了这地步？卢玦心中疑惑。突然听见了一阵笑声，与李乾一齐回头，见到李烈笑了。
李烈的笑容极为生动，可是卢玦已经顾不上李乾的不可置信，突然站起来，起身往东宫殿门走去，咬紧牙关，不然他不知道自己要说出什么好话来。
李烈见卢玦竟然要走，忙问道：“你去哪？”一时起身离开，追至东宫殿门口，才追到卢玦，问道，“这是怎么了？你要去哪里？”
只见卢玦呼吸急促，回过头来，似乎气急了，强忍着气息，不然就要爆发，问道：“陛下现在感觉如何？”
李烈疑惑地问道：“什么？我现在心情舒畅。”
卢玦厉声叹道：“陛下，你是一国之君，怎么能像乡野村夫一样，以打孩子出气？”
李烈脸红了，梗住脖子道：“你说什么？卢爱卿。”最后的称呼几乎是一个字接着一个字地蹦出来的，可见皇帝被气得不清。
卢玦顾不上李烈的情绪，接着道：“陛下究竟明不明白，陛下天天打骂的是一国太子，天下储副。怎么能让未来的天子天天过着朝不保夕、仰人鼻息、毫无人的尊严的日子？”
“爱卿多虑了。”李烈摆摆手，“这小兔崽子还能翻天？”
殿内，因为皇帝走了，不敢对太子接着用刑，皇帝又没有旨意，只得将刑具撤下，曹如意留下来安慰皇太子几句。不外乎是“陛下是心疼殿下的。”李乾因为心绪受了干扰，愣愣的，顾不上应答。由顾明脸上堆了笑容，一一应对，将曹如意打发走了事。
顾明遣人将换洗的衣物拿来，用手帕小心地在水盆中沾热水后给李乾擦汗，与宫人一人打水、一人擦拭，忙得不可开交。突然，李乾抬起头来，目光涣散，对着顾明的方向说：“你看到了吗？陛下在打我的时候，是多么的快乐。”
一同伺候的宫人毕竟年纪还小，听见皇太子公然诋毁皇帝，一时惊住，就连手帕也掉在地上。
顾明此刻正站在水盆旁拧干手帕，连忙上前一步，矮下身，与李乾对视，一边做手势让宫人离开，等殿内没人，才问道：“殿下怎么了？”
李乾抬起头，一行泪水从眼中流下，一同流下的，还有因为身体发热而流的鼻涕，可是眼神却流露出十二分的悲泣，嘴里道：“他笑了。”
顾明见状，心疼极了，慢慢地将李乾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胸膛上，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李乾被汗水湿透的长发，小心地避开背上的伤口，道：“殿下不要多想。”
李乾往顾明的怀里钻，似乎在用脑袋寻找一个合适的角度，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从口鼻中传出，然而顾明还是听清了，李乾说的是，“他多么快乐。”